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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我(上)

两岁时,我的亲生父母离异,年长我五岁的姐姐被判给了父亲,而我则因年幼,判给了母亲。遗憾的是,我的生母选择推脱,不愿意抚养我,74岁的爷爷说,我的亲孙子,我来带。从此,我的生母与我断了所有联系,我的世界里从此没有了她。父亲的工作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北京,姐姐也去了父亲再婚的家庭和继母生活,继母因为不能生育所以视姐姐为己生。而父亲因为工作只能把我托付给爷爷,每隔两三年才能回北京看我一次。这一托付便是十多年,终日和我相伴的只有我的祖父。孩子对亲情的是非感非常明确,毫无疑问,在我心底,只有爷爷对我的疼爱没有任何瑕疵,爷爷对我的意义超过父亲。很小时候的事儿我并没有印象,都是家里人讲给我听听,我也只是听听,但我记事起的很多事儿都铭刻于心。因为同学们都有爸妈陪伴而我没有,对于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从小就被邻居家的小朋友编顺口溜来讽刺的感觉或许很少有人能够体会。 

1.  爷俩 童年 

我的爷爷生于1913年农历二月,用他的话说是经历了四个朝代。我祖上是旗人,曾祖母是德国人,爷爷是混血,是一位留洋西医,传统和西洋构写了他传奇的一生。爷爷年长我72岁,从我懂事起,我就觉得他很老,那时候爷爷留着不长的花白胡子,头发也是银白色的,不掺一根青丝。他有时会穿一身老中山装,有时又会穿戴老传统的长衫马褂和小圆帽儿,曾经也给我做了一套,可我嫌土气,从没穿出门过,爷爷就一直保留着。爷爷很瘦很瘦,年轻时一米八的身高,老了就缩了水,微微弯起的脊背,手指已经被烟草熏黄了,看上去却很精神。 

奶奶在我父亲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爷爷和儿女孙儿们在老四合院住了半辈子,退休后,儿女们纷纷离开他自立门户,而他也开始一个人的独居,直到我的出现,小院儿成了他和我独一无二的世界。我家的四合院坐落在京城最老的恭俭胡同里,紧挨着故宫北海后海什刹海景山和鼓楼,位于地安门内,现在已经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旅游景点,传统的范儿深受小资们的喜爱,也是老北京们享受生活的安逸之地。在我的儿时,这里只是北京最老的居民区,那时没有被开发,一切都保留着皇城根儿下最老的传统和民俗,老人们孩子们相处和睦,很少有人意识到这里将来会变成全北京最昂贵的地皮,而我也一直觉得自己住在北京城最老最破的地方。如今,许多胡同大杂院已不复存在,改造后的胡同已不再像从前,现在很多古老的院墙上依稀可见巨大的拆字,老北京的文化逐渐在萧条在消失。我家的四合院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如今也成了很多游客喜欢参观的地界。小院儿是老北京最传统的格局,前前后后院里院外很多树是爷爷亲手种的,院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还有一小块儿菜地,我们爷俩餐桌上小菜都是爷爷每天耕耘的结果。 

我的家族很大,爷爷有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八个孙子三个孙女,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而我爸是最小的孩子,我也是所有孙辈儿里最小的,最大的侄儿只比我小两岁。爷爷对后辈很疼爱,对每个孩子都会关心,他从不奢望孩子们的回报,他只是负起身为家族最年长者的责任。因为最小,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哥哥姐姐对我也很照顾,小时候最开心的也是哥哥姐姐们来爷爷家玩,因为终于有人陪我开心地玩儿了。但每次晚上他们要走的时候,也是我最失落的时候,一是因为没人和我玩儿了,二是因为他们都可以回到爸妈身边,而我不能。长大后有次爷爷对我说,那时候看着我孤单的眼神儿很心疼。他告诉我,在我4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对他说:“爷爷,我能喊你一声儿爸爸么,就一声儿。”当时爷爷眼泪都下来了(不过这事儿我是不记得了)。从此,爷爷在心里更加偏我。

从小我就是家里的孩子王,我年龄小,但辈分大,几个侄儿外甥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喜欢带领他们占山为王,在小哥的影响下,我在蔫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经常玩玩恶作剧伍的。我从小话就不多,看上去属于乖巧可爱的男孩儿。但其实我很任性,馊主意跟喷泉似的往外冒,做了坏事儿经常会表现出一副可怜样儿,大人们尤其是爷爷就舍不得指责我。但爷爷从来不会过分骄纵我,我如果做错事儿触碰到他的底线,他一定会给我相应的惩罚,让我从心底里知道这样做伤了爷爷的心。我6岁,小哥带着我偷拿爷爷放在桌上的零钱买汽水,而我在拿钱的时候被正巧进屋的爷爷逮到,立即招供。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小哥买了两瓶汽水回来,罚我俩看着桌上的汽水站了一个下午,直到开晚饭。吃饭的时候,爷爷打开汽水递给哥哥和我,说,喝吧。我俩开心地抱着瓶子喝起来,爷爷接着说,偷窃的行为是可耻的,以后想要什么就和爷爷讲,光明正大地提出要求是合理正当的,但为了满足欲望去偷其实是看不起自己个儿。当时的我并不太懂,但我知道偷东西在爷爷看来非常丢脸。自此,我和小哥再也没有偷拿过长辈的任何东西。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问爷爷你喜欢哥哥姐姐还是我,爷爷就说,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说,爷爷你肯定喜欢哥哥们。爷爷就笑了,说你们都是我孙子,哪个都喜欢,但我悄悄喜欢你多一些。我听完就心满意足。很小的时候,哥哥姐姐来看爷爷,我对他们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爷爷。听得所有人哭笑不得,我爷爷就亲我。大侄儿比我小两岁,大哥经常带他来爷爷家,爷爷很疼他的大重孙。有次我看到就很生气,说,那你和他过好了,我要离家出走。爷爷就说,你是叔叔,要懂得谦让。我就哭了,说我只有你一个人啊。爷爷就没说话,把我抱在他腿上。哎,我小时候嫉妒心好强啊... 

我读的小学也在一条胡同里,米粮库小学,如今已经没有了,并入了现在的什刹海小学。我不是特别调皮能闹的小孩儿,但喜欢发呆看闲书,桌上有一只蚂蚁都能把玩一个小时,课间会跑到胡同口看过往的行人、流浪狗和寥寥无几的汽车,因此,我成绩不好,老师也拿我没办法。但爷爷从来没有因此对我发过火,只是嘱咐我不能跑远了。 

7岁,我第一次吃麦当劳,是爷爷带我去的,长安商城内家。爷爷给小哥和我点了很多好吃的,现在还保留着一张当时爷爷给我和哥哥拍的照片,照片里我和哥哥笑得很傻,鼻尖上还有番茄酱。也是这一年,身体一直很好的爷爷要做手术,我也因为爷爷住院而住到大姑家。两年没见的父亲也突然从国外回来,还有伯伯姑姑们的交谈和神色,让我意识到爷爷病得很重,八十岁了手术风险很大。从长辈们的交谈中和爷爷回避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爷爷会离开我,再也不会和我在一起。手术前一天,爷爷特地让大姑把我带去医院,抱着我说了很久的话,快要走的时候,我抱着他的脖子说:“爷爷你死了,我可怎么办?”爷爷听后紧紧抱着我,亲我。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周围漆黑一片,我很害怕,也是从那一刻,我开始思考如果爷爷不在了,我该如何生活。后来手术很成功,爷爷醒来第一句就是问我在哪儿。这件事以后,晚上我经常会拉着爷爷的背心睡觉,会想爷爷年纪大了随时都会离开我,而我该怎么办,也正因此,我开始学会独立,什么事都靠自己。 

8岁,三年级,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我回家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对着作业本愣神儿,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原因,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点了支烟出了屋,后来我写了一篇<我的爷爷>,被老师当着全班点名说我不按要求写作业,同班一个小孩儿说,H没爹妈!从此我便被班里的男生嘲笑,我回家一个人哭了很久,爷爷问我为什么哭,我愣是什么都没说,而爷爷就抱着我摸着我的头,我就放肆地哭,这件事儿我一直都没忘,每每想起来都怅然若失。也就是那时起,我对父母怨恨的种子开始发芽,变得沉默寡言,朋友很少。 

爷爷手很巧,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爷爷亲手做的,至今我还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下,时光就像回到了童年,爷爷把新做好的玩具递给我,我如获至宝。每年生日,爷爷都会给我买个礼物。印象最深的是,9岁,爷爷送了我一个变形金刚,因为每次我都会趴在西单百货大楼的柜台前盯着那一排玩具两眼放光(这是我哥形容我的)。那会儿一只变形金刚足够一胡同的小孩儿崇拜你半年了,收到礼物我特别开心,爷爷搂着我,用胡茬扎我。 

晚上我一般都和爷爷睡在一起。老院子那时候没有暖气,北京的深冬气温会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家里只生炉子。冬天,临睡前爷爷会帮我把暖炉放好,被窝很温暖,有时爷爷会提前进被窝帮我暖床。夏天,爷爷会给我摇扇子,直到我睡着。他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有他留学时候的事情,其中一段儿有关初恋,我哪儿听得懂哦;有皇城根儿大杂院里的人情冷暖,有一段儿关于我们胡同一个疯女人,据说是因为男人抱走孩子抛弃了她才疯掉的;有他和病家儿之间生死悲喜,有特殊时期家族的兴衰荣辱,当然最多的是各种神话故事。记得有次,我很早爬上床喊,爷爷来陪我睡觉嘛。爷爷笑眯眯地躺在我身边,说好嘞。我说,爷爷你怎么不摘假牙。爷爷想了想说,今晚我要做个美梦呢,梦里得吃好东西,我得戴着假牙才能吃噢。我大喊,爷爷你骗人,你是要等我睡着去打麻将,哼,我不喜欢你。爷爷连连说,哎哎,你个人精啊。然后起身去洗脸洗脚,认真地刷假牙。末了,钻进我的被窝,悻悻地说,小子,老子今晚梦里只有眼馋的份儿啦。我就搂着爷爷使劲儿地笑。爷爷就咯吱我,我身上痒痒肉多,就止不住地笑啊笑。

小时候我特别遗憾,问他为什么我们之间会相差那么多岁,永远无法超远。爷爷坐在小院儿的摇椅上,冬日的阳光照射在他一丝不苟的白发上,散射出来的光是银色的,非常好看。他笑着告诉我,傻孩子,有一天你就会发现这个差距会缩小,直到没有。我不懂,说,你是说你不要我了吧。爷爷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离开你。我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又问我,你长大了,我动不了了,你会要我吗?我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爷爷点了支烟,说,那时候我就不在了。我说,那你去哪儿?他没回答,我也就没再问。不过这件事儿我琢磨了很久,长大几岁才慢慢懂。

夏天的夜晚,爷爷和我一起在屋顶看星星。爷爷告诉我每一个星座,分别代表什么。从小我就觉得爷爷什么都懂,他爱看书,讲故事绘声绘色的。微凉的夏夜里,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在一起,一人抱着一半大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吃着吃着就抬头看看漫天的星星,爷爷指着天空说,这一颗眨眼的星星是豆豆。我吃着西瓜说,喏,那一颗最亮的星星是爷爷。现在,我爷一定变成了那颗最亮的星星。

爷爷喜欢听戏,年轻时和许多京城名角儿私交甚好,经常会和我说起年轻时听戏的故事,也会唱几段儿,但我对京剧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爷爷钢琴弹得非常好,是曾祖母教他的,爷爷一直都没放弃过弹钢琴,我的钢琴启蒙老师就是我爷爷。每天两三个小时的练习对年幼的我来说很是枯燥,爷爷不会强迫我,耐心地劝我坐在钢琴前,有时我闹着坚决不弹,爷爷就自个儿坐在那儿开始弹琴。听着爷爷弹的曲子,我会不禁惭愧,乖乖坐回去,认真练习,而爷爷一直坐在我身后默默听我弹琴。碰到我弹不好的地方,他手把手地教我,指法节拍节奏和乐感,都是在爷爷一点一点反反复复地指导中培养出来的。从爷爷身上,我渐渐懂得耐心和坚持的力量。

记得爷爷八十岁的时候,手就开始不自主的震颤,就是哆嗦,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有。我有时候看他掏钱啊,端东西啊,吃饭啊,喝水啊,打洋火啊,手都是抖的。我就好奇,问他,爷你的手怎么了,你是紧张吗?他说,人老了都这样。我说,啊为什么?他只说,生老病死由天定。哎,我爷爷总是这么深奥。但自此以后爷爷就不再碰钢琴了,可他希望我好好学琴,不为别的,只因为音乐是一种生活,是一种乐趣。

爷爷非常爱干净,屋里也一直都收拾得整洁。家里很多物件都破旧了,但总是擦得明亮。从小爷爷就要求我必须要养成爱干净的习惯,衣服脏了就要换新的,要勤洗手。小时候爸爸给我买过一双新皮鞋,那时候正冬天,皮鞋刚穿第一天就被化雪后的泥水溅脏了。我回来很委屈,说鞋脏了,爷爷就帮我一点一点擦干净,第二天居然又和新的一样。爷爷爱干净的习惯一直保持着,而我也一样,家里不乱衣柜整洁,都是受爷爷潜移默化的影响才养成的。 

每年过年,孙子外孙重孙们都要从大到小排起来给爷爷磕头,这是我家的老传统,爷爷会给每个人压岁钱。每个孩子都会领到一个悉心包好的红包。每次轮到我,姑姑伯伯们就说,你得多给爷爷磕几个头。我说,凭什么呀。他们说,你磕得越多爷爷给你钱越多。我说,我就磕一个。我大姑说我特别轴,好像真是,从小到大一直轴过来了。其实,爷爷包给我的钱是最多的,他会悄悄告诉我,一会儿拿到红包不能拆开给哥哥姐姐们看。

9岁那年暑假,大哥从广州回来,带着他儿子一起来看爷爷,大我三岁的小堂哥正巧在爷爷家和我玩,大姑和小姑也来看爷爷,几个人一起吃中饭。饭后,大哥拿出从广州带来的四个大芒果和一小袋红毛丹,这些热带水果当时在北京的市场上几乎没怎么见过。小哥和我都很好奇,眼馋着想吃。爷爷递给小哥和我一人一个芒果,给我大侄子也递了一个,大哥说这是给爷爷的,推脱着没让他儿子接下。小哥和我一起琢磨着吃芒果,弄得满手满脸都黄不拉机的,不过那芒果真心很甜,以至于我到现在都对芒果情有独钟。小哥吃完意犹未尽,又跑去和爷爷要芒果吃,爷爷继续拿了一颗给哥哥,大姑听到看到后,瞪了小哥一眼,小哥装作没看到,兴高采烈接过大芒果。大姑有些生气,说,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吃这些,留着给爷爷吃,听话。小姑也劝哥哥,哥哥显然有些不愿意,拿着芒果站着不动,爷爷笑着说,吃吧,还有一个呢。小哥俏皮地一笑,坐在沙发上剥开吃,爷爷说,喜欢吃就吃。我没有说话站在一边儿,看着他们,思考着大姑刚才说的话,心里隐隐有点难过。晚上,他们都走了后,爷爷拿出剩下的一个芒果,递给我,我说,爷爷你还没吃呢。爷爷说,我吃过,不爱吃,乖,拿着吃。爷爷说着话剥开芒果,我说,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吧。爷爷笑着答应,可他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我说,爷爷,等我长大了你想吃什么就和我说,我给你买。爷爷听完说,没白疼你个臭小子。

小堂哥只比我大三岁,经常来爷爷家和我玩,有时候我的大侄子也来,我们仨经常一起在胡同里打闹。小哥小名北北,特别淘气,喜欢打架,有次惹了我们胡同一个大孩子,结果他跑了,留我大侄儿在那儿,小可怜被人家揍了一顿,哭着跑回家,爷爷看到,问清原因,边安慰边说,北北你这叔叔怎么当的?小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吃苹果,我看到有些生气,拉着我侄儿,跑到那个大孩子家门口,趁着没人把他家大人自行车的气门芯给放了。从那儿之后,我的几个侄子基本都听我的。

小哥比我会说话,所以很会逗家里的长辈。而我好像天生就不太喜欢在人多的时候说话,多半沉默。有段时间,小哥住在爷爷家,经常和爷爷逗磕儿,而我话少,就在一边听着。小哥会经常讲他家里的事情,我会很羡慕,因为三伯和三伯母经常会给小哥买很多新奇的玩具,会带他去很多地方玩儿,而我几乎没有过。我看出,爷爷很疼小哥,这不免让我有些失落。我很自卑,因为我爸不在我身边,也没有享受过小哥口中的父爱母爱,总有种没有依靠的感觉,一直把爷爷视作我的唯一。当我看到小哥和爷爷亲昵,心里有种最看重的宝贝被夺走的感觉。心情不是很好,所以连着几天我都有些低落。爷爷看出我的不开心,有天晚上趁小哥睡着把我从床上背到里屋,什么也没说让我睡在他身边。我没忍住说,爷爷,我觉得自己不如北北哥。爷爷抬头看着我,谁说的?你比他们都聪明都可爱。我说,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爷爷说,你没和他们不一样,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很久我俩都没说话,很晚了,爷爷关了灯。黑夜里,我钻进爷爷的被窝。爷爷笑了,说,傻孩子啊,谁都代替不了你,你是我的小心尖。说完亲了我一口。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踏实。

爷爷慈眉善目,对人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很少见他发脾气。他从没对我动过一根手指头,也几乎没有骂过,只有一次,我也记得最深。10岁时,我爸给爷爷寄来了一张照片,是爸爸和姐姐的合影,爷爷一直藏着没让我看到。放学回来的我找玻璃珠时居然在桌板背后的夹缝里发现了这张照片,看着我爸搂着姐姐开心的笑容,我两把就把照片撕掉了,正巧爷爷进屋,看到了我的举动。我对他说,我恨你们所有人。爷爷第一次对我说了句,小兔崽子,你给我滚。我头也不回冲出了屋门,一口气跑到大石作胡同的同学家(我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那晚我没回家,第二天同学的妈妈劝了我很久才把我送回家,一进屋就发现爷爷坐在屋里抽烟,爷爷看到同学的妈妈连连感谢送她出了门,而我理也没理他就进了里屋。一天我也没去上学,爷爷也默不作声在屋外抽了一天的烟。傍晚,爷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喊我吃饭,我依旧没出屋,爷爷也没再喊我,一个人吃完收拾了了事。晚上,我抱着被子捂着头睡倒在沙发上,爷爷也进了里屋去睡觉。其实我一天没吃东西都快饿疯了,听着爷爷去睡觉就蹑手蹑脚跑到厨房去找吃的,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发现爷爷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我停下手瞪了他一眼,爷爷噗嗤笑了,我也没忍住就笑了。后来,爷爷告诉我,那晚他出去找我找到深夜,又怕我回家门是锁的,一晚上他也没合眼,心里很后悔。现在,想想那时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我也很后悔。

 

 2.分别 

读初二的时候,父亲终于能够把我接回身边生活了,但要离开北京离开爷爷。那时候是深冬,父母(我已经喊继母为妈妈)带着姐姐一起回到爷爷家,放学进门第一刻,我看到爸爸在和爷爷聊天,我心里特别激动,但很害羞,爷爷看到我招手唤我过来,爸爸拉起我,我低头没做声。爸爸说,崽,回去和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我听完,愣住了,看了眼爷爷,爷爷也在看我,目光对视的一刻,我看到爷爷眼里的期盼和无奈,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低下头,问爸爸,什么时候?爸爸开始说明天要去学校帮我办转学伍的,我听着,不敢抬头。妈妈和姐姐正巧走了进来,姐姐过来拉我,喊着小弟,我看到姐姐也很兴奋,不一会儿就和姐姐玩起来了。 

要被爸爸带走的事情在我和姐姐开心的玩耍中渐渐被淡化,爷爷每天也乐呵呵地陪着我们去北京大大小小的地方玩,吃好吃的,爸爸帮我办好了转学等等手续。三天后,爸爸带我去东西单买了很多东西,我也第一次觉得爸爸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凶,对我还是很好的。回到家,我兴奋地给爷爷展示着爸爸给我买的所有东西,给爷爷讲着我们一天都去了哪儿,干了什么。爷爷摸着我的头抽着烟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应几句话。晚上爸爸让我和他睡,我欣然答应。我看了看爷爷,突然觉得爷爷的眼神中有一种忧伤,我一怔,但还是跑进另一间屋子。躺在爸爸身边,一股陌生的感觉止不住地在空气里蔓延开来,我有些紧张,突然意识到,我和爷爷要分开了,那是四天来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分别。我问爸爸,你真的要带我走对吗?他说,是啊,已经告诉你学校都找好了。我当时一愣,坐起来说,那爷爷怎么办?爷爷一个人会死的。(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爸爸有些生气,口气很不好地对我说,你想什么呢,过年还会来看爷爷,快睡觉!我说我去上厕所,于是跑进里屋。屋里黑灯瞎火,只看到黑暗中的一点火星,闻到呛人的烟味儿。爷爷坐在床边默默抽烟。我披了一件衣服光着腿说,爷爷你知道我要走了吗?爷爷吓了一跳,被烟呛得咳嗽,拉开灯,看到我冷得发抖,边咳边让我快进被窝。我躺在床上,爷爷也脱了外衣睡在我身边。我说,你会不会忘了我呢?他说,怎么会,我会去看你的。他就搂起我,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我爸很生气地问我怎么上个厕所就跑了?我被爸爸的口气和眼神吓到了,其实我爸一直对我都很凶,很容易发火。爷爷赶忙说,豆豆习惯和我睡了,别怪他。我爸对着爷爷说,爸,你看你,惯得他一身臭毛病。我当时脱口而出,你不许骂我爷爷。我爸瞪着眼睛说,你还有理了。妈过来拉着爸,让我带着姐姐出去玩儿。 

晚上回来,我爸对我说下午他去买车票了,买到了,后天傍晚走。我看了眼爷爷,他没说话坐在一边儿抽烟,浓烈的烟模糊了爷爷的脸,他闭着眼睛,我看不到他任何表情。入夜,下雪了,我说,爸爸我想和爷爷睡。他说,去吧。我对爸爸说了句,谢谢。不知道为何,敏感的我一瞬间觉得这句谢谢让父子之情变得凉薄。因为白天玩得太累了,爷爷一直在帮我收拾东西,而我很快就睡着了。雪下了一夜,第二天,伴着爷爷扫院子的声音醒来,我的脑海里徘徊着一个声音,这是我在这里最后的一天一夜了。我还没有和最好的朋友道别,没有和周围的一草一木说再见,没有去看我喜欢的那些野猫野狗,没有和喜欢我的街坊大爷大妈告别。 

我匆匆起床,爸妈姐姐还没起来。爷爷看我出来,放下手里的扫帚,去厨房给我端了碗热乎的粥,还有他刚买回来的油条。我坐在爷爷身边吃完了早饭,出了门,一一去见了我心里觉得重要的人和喜欢的人,喂了小猫小狗,看了麻雀窝。女孩子哭了,男孩子给了我他们最喜欢的玩具,德爷爷留我在他家吃了饺子,我吃了两个说我吃了早饭了,德爷爷把剩下的饺子盛在饭盒里递给我,嘱咐我带回去给我爷爷。海奶奶拉着我哭了一鼻子,把家里刚炖的猪蹄儿全部让我端回家。张伯伯说,爆肚带回去给爷爷吃,炸糕自己留着路上吃。我都一一接过,哎了一声。满满当当提了很多东西回家,已经中午了,爸妈带姐姐去了北海,爷爷还在给我收拾东西。我说,爷爷你把我带来的这些也给我装着吧。爷爷看了看说,好。接着说,你爸上午还说带你一起出去。我说,咱们中午吃什么。爷爷说,我给你炖了肉。于是,爷俩开心地开饭,爷爷喝了酒,我一个人几乎吃了一整盘红烧肉。 

晚上,爷爷做了一大桌菜,爸妈姐都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爸爸一直在讲他的事情,大伙儿都在听,我吃了两口饭,说,爷爷我想喝汽水。爷爷二话没说披上大衣准备出门买。我爸拦住爷爷,对我说,你小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外面有冰,大晚上你爷爷八十多了摔跤了怎么办。爷爷说,你别说孩子了,就这一两顿了,我去买。一会儿,我爷就买了四瓶北冰洋回来,让姐姐先挑口味儿。爸爸继续在讲故事,姐姐在搭讪,爷爷也时不时问几句。我一直没说话,吃了几口饭喝完饮料就说饱了。我爸看我碗里剩的,对我发火道,就说光知道喝饮料,给我坐下吃完!爷爷忙说,你们下午不在豆豆吃了很多街坊给的吃的,剩的我来吃就成。我没说话,跑回里屋去玩猫。听着屋外的爸爸一直在说,爷爷太惯着我了,我一身都是坏毛病。我坐在里屋的窗台上,难过极了,我想我爸应该很讨厌我吧。 

晚上爷爷很早就和我躺在一起,我说,你关灯吧。他就关了灯。我俩一直都没说话,也没睡着。爷爷叹了几口气,我钻进他怀里,搂住他。爷爷抱住我,不一会儿我的额头就湿润了。爷爷哭了。屋里漆黑,我低着头,我看不到他老泪纵横,但我感受到他在哭。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是颤抖的。他说,豆豆啊,回去了一定要听话,不要让爸爸生气,要好好读书练琴,凡事要学会忍。我说,好。爷爷接着说,我老了,没带好你,对不起你,你别怨我,你爸爸有苦衷,他很爱你。我听完,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感觉爷爷一直握着我的那双手松开了。我说,爷爷,我好爱你,你不要死。爷爷紧紧抱着我,我听到他边叹气边哭的声音,他说,哎,你是我的心尖子啊。我不知道为什么,愣是没有流一滴泪。后来爷爷开始给我讲故事,讲我很小很小时候的故事,那些我没有任何印象的事情。听着这些我只觉得爷爷怕我长大,他希望我一直小小的,一直都能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方桌旁看着爸妈清点了所有行李,姐姐在一边儿逗花猫,爷爷不时从屋里拿出些我的东西问要不要带走,我爸说不用了,回去买新的,爷爷哦了一声说,也好。中午吃饭的时候,姐姐给我讲着长沙的好吃的好玩的,爸妈时不时附和着,说回去了给我准备了惊喜。爷爷坐在我边上默不作声哆嗦着手给我夹菜,我低着头一直忍着眼泪扒饭。爸爸给爷爷敬了一杯酒,爷爷颤抖着手接过,爸对爷爷说,这些年辛苦您了。爷爷说,没什么,这些年我过得很舒心。吃过后,妈帮忙洗了碗,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爸爸搬了一车煤回来,爷爷从身上掏出了几张百元的纸币递给了姐姐。 

火车是傍晚6点的,很快我们便该启程了。 

爸爸和姐姐提着行李先出了屋门,妈拉起我,我跟着也出了门,爷爷走在我后面,就这样五个人先先后后走到了胡同口。我爸对爷爷说,爸,外面冷,你回去吧,到了给你打电话。爷爷哎了一声。我妈也劝爷爷回去,姐姐喊着车快来了。我再也没忍住,抱着爷爷大哭起来,问我爸为什么不能带爷爷一起走。爷爷一直摸着我的头说,豆豆要听话。我哭得喘不上气来,双手紧紧抓着爷爷的胳膊,求爷爷不要让我走。我爷把我搂在怀里,我心里明白,走是必然,可还是不甘心,对着爸爸喊了一句,为什么以前你不要我,现在要把我带走?爸爸愣了一下伸手过来拽我,我妈推开我爸,让姐姐带我爸到路口去等车。爷爷什么也没说,给我擦掉眼泪,我知道,我和爷爷终要分别。 

车来了,我抽泣着和爸妈姐姐上了车,车发动了,窗外的爷爷一直在对着我们招手,我扭过头,不敢看。

那年爷爷84岁,我12岁。

到长沙不到一月,我便生了场大病,重症肺炎、败血症,八十多岁的爷爷一个人偷偷买了火车票和我喜欢吃的东西来看我。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爷爷,一肚子的委屈全部都化成了眼泪。爷爷陪我在长沙待了半年多才回北京…

自此,我的童年宣告结束。

 

3.少年 

因为和爸妈沟通少,刚和爸妈一起生活的时候很别扭。妈对我很好,像对待亲儿子,但爸爸对我严厉甚至暴力,而爸爸对姐姐态度很温和,至少我从没看到他对姐姐发脾气,这也让我从内心对爸爸更加抵触和怨恨。那时候不懂事,经常和他拗着干。我不喜欢写作业,父亲做完手术很晚下班会逼着我做题背书,稍不满意就会打我。我喜欢看闲书,父亲觉得我不务正业,一心想让我成绩快点提高,对我总是很凶,有时还会冷嘲热讽。因此,那时我从心底觉得他不爱我,特别想念我爷,最开心的事就是和爷爷打电话,每次放下电话都很难过。正值叛逆期,父亲的严厉让我又恨又怕,所以拒绝和他说话,我俩之间充斥着冷暴力。14岁那年的春节,一大家子人都回到爷爷住的四合院过年,我家也不例外。除夕白天,我出去和朋友玩到快七点才回家,一进屋,爸爸就问我去哪儿了,我没回答,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他又问一遍,我还是没回话,其实我不和他说话已经是常事儿了。爸爸突然抓着我的衣服把我拽起来,顺手就是一巴掌,鼻血当即涌了出来。打完他也愣住了,但还是准备继续打我,大伯一把拉住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父亲一点儿也不给我面子,我心里全是愤怒,两眼都快冒火了。爷爷站起来拉我,颤抖的手帮我擦掉鼻血,边擦边叹气,家里其他人也过来劝和,才最终都坐在了饭桌上。爷爷让我坐他身边儿,我也刻意离父亲远远儿的。其实,爸爸从心底也很后悔,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看着我杯里的饮料没了,让哥哥赶紧给我添满。后来爷爷也对我说,我应该给爸爸足够的尊重,毕竟我是小辈儿,不过爸爸下手太重,爷爷很心疼我。

15岁时过年,在爷爷家只待了五天,爸爸因为要上班,全家准备离京。我因为离开学还早,想继续留在爷爷家,一方面可以和朋友玩,另一方面我知道回家后爸爸一定会要求我学习。可我不知道如何向爸爸开口,于是让爷爷帮忙去说,原本父亲答应了,可晚上他又改变了主意。我有些生气,对着父亲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爸起初还很和和气气地劝我回家学习,毕竟还有一年多我就要高考了。而我僵持着不肯回家,我爸生气了,说,你不愿意回也得回。我说,我和你没感情,你没权利逼我。这一次彻底激怒了父亲,我爸不顾爷爷在场,提起地上的小木凳就来打我。我也不甘示弱,和我爸扭打在一起。我爸毕竟比我高大强壮,他一个反手,把我摁倒在门框上,巨大的冲力让我感受到前臂一阵剧痛,接着就昏了过去。几秒钟后,我醒来,大哥和五哥已经拉住面红耳赤的父亲。爷爷蹲着搂着我,对我爸说,这是你亲儿子啊。家里人送我去了医院,爷爷也坚持一起去,拍片的结果是我被我爸打成了尺桡骨骨折。爷爷知道后,抄起拐杖就打了我爸的后背,情绪激动地说,你特么是豆豆的亲爹,怎么下得去手啊,那是我的亲孙子,他还小啊,我不在身边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对他,以后你要这么狠,先对我动手。爷爷说完就一直在咳嗽,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我第一次看到爷爷打我爸,也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那一刻完全出乎意料,在场的家人都懵了,一旁不少病人和家属在看我们。大哥赶忙扶着爷爷,劝他消消气,爷爷走过来心疼地抱着我,不断在叹气,我爸没说话,低头走进了一旁的过道里。当晚,我爸告诉我他打完我就十分后悔,也对我道了歉,从此对我的火气小了很多,但依旧迫切地希望我能像他期望中一样成长。这一切让我和他的隔阂越来越深。

和爸爸的关系闹得很僵,爷爷也操碎了心。现在长大了,明白爸爸对我的爱和期望。其实他很爱我,只是不会表达和交流,小时候我曾经画过一副画儿给爸爸,至今他都留着。爸爸是个直脾气的人,对我也缺乏耐心,爷爷为此一直很担心。我逐渐懂事后,父子关系也渐渐缓和了。哎,扯远了。

在长沙生活,每年过年爸妈还是要带着我回北京看爷爷,我15岁的时候姐姐出国读书,连着几年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去爷爷家过年。很有意思的是,我和爷爷都是左撇子,而我通过锻炼,基本上左右手的使用没有差别,也是我做外科很大的优势,但我吃饭一直习惯用左手。吃年夜饭的时候爷爷喜欢喊我坐他右边,爷爷说,他也是左手,这样的话我的筷子就不会和身边人的打架。我堂姐她们听到后就娇滴滴地嚷嚷,爷爷偏心眼儿哦。爷爷就光是笑,也不回话。想想爷爷也是因为很长时间没和我见面,总想多和我亲近。吃饭的时候他时不时给我夹菜,那会儿总觉得自己都大了,而我爷对我像对待几岁的小孩儿,虽说侄子外甥比我就小几岁,可我为了表现我是叔叔的权威,要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呵呵,囧),就推脱不和爷爷坐一起,找个最方便看电视的位置坐下来。爷爷嘴上没说什么,现在想想他一定特失望吧。除夕夜的晚上,爷爷会和家里人玩几盘麻将,等过了零点他就去睡了,亲戚们会通宵喝酒打牌聊天,而我们几个小的,也会通宵吃零食看碟打闹伍的。过年那几天,是老院儿最热闹的时候,只要不着急回去工作,家里人都会留在爷爷家,房间挺多,但人更多,大姑和二伯他们会从家里拿折叠床来,而我理所当然被爷爷拉去和他睡。晚上爷爷会问我很多事,问我过得好不好,和爸爸关系好点没有,而我也会和爷爷讲许多心里话,讲我的困惑和烦恼。爷俩聊天到很晚,通常都是我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在爷爷身边生活后,我最期盼的就是放寒暑假,头一年我年纪还小,只能等我爸过年时带我回爷爷家。后来,我就央求我继母,能否让我寒暑假都回北京。我妈很理解我,于是每当我快放假,她就打听有没有同事或朋友要去北京,正好可以带着我。每次我下火车,总能看到我快九十岁的爷爷在出站口等我,而我们彼此都是远远的一眼就认出对方。见到爷爷的一刻是最开心的,爷爷也是。我又来到熟悉的地方,和最熟悉的人朝夕相处。每当假期结束,分开的时候爷俩都依依不舍。

爷爷烟瘾很重,我16岁时,有次他当着哥哥们的面,点了一支烟递给我,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拒绝了,爷爷就笑着自己抽起来。后来两个哥哥和我说,他们很羡慕,只有我才有这样的待遇,也只有我才敢拒绝爷爷成人式一般递给我的烟。爷爷很和蔼,但在家里的地位还是最高的,长辈们非常讲究,所以孙子们不能对爷爷太随意,只有我对爷爷想说什么说什么,爷爷从来不会因此不高兴,家里人也一致认为爷爷和我最亲。 

快升高三的时候,父母把已经88岁的爷爷从北京接到长沙。爷爷一点儿也不习惯南方气候,但确实非常想我,因为我要补课不能回北京,他才答应过来小住一段儿。我读的高中是寄宿制,虽说学校就在家附近,但因为和爸爸关系不好,我选择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学校当时是允许下午放学后住校生出门两小时的,我也经常和同学出来吃吃晚饭逛逛街。爷爷来了后,下午遛弯儿经常到学校门口等我下课,看看我,还给我带很多好吃的。我那时候好面子,同学看到我爷爷每天都来,有时就笑我,我就让爷爷不要再来了,后来他还真不来了。直到有一次,我在马路对面看到我爷拄着拐杖站在小巷子里往学校门口张望,瞬间才觉得自己那么不懂事,我跑过去叫爷爷,爷爷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就走,我更无地自容,赶紧对爷爷道歉,搀着他回家。从那之后,每晚我都会回家吃饭,陪爷爷看会儿电视聊会儿天再回学校上晚自习。 

爷爷在长沙住了三个月就回北京了,去机场的路上我拉着爷爷的手,他一直嘱咐我凡事儿别较劲儿,我点头嗯。送他过安检时,爷爷眼圈都红了,爸爸扶着他,我远远看着他在抹眼泪... T T

 

4.重逢 

读硕士的时候,回到了北京,有时候下班晚,我就去爷爷家住,早上6点我俩就起来了,一起出门锻炼,他打拳我跑步,回家后爷爷会给我把早餐弄好,吃完我就去上班。现在回忆来,觉得是那样的幸福和美好,简单知足。 

偶尔也会陪爷爷下几盘棋。爷爷喜欢下象棋,从小我便和他对弈,小时候我总是输,输多了就赌气不玩,爷爷会让我几盘儿,输输赢赢我的棋艺也见长。逐渐发现他下棋的本领越来越不行,换做我故意让着他了。我22岁阴历生日那天,已经94岁的爷爷给我做了碗长面,其实我只过阳历生日,忘了那天也是生日,看到爷爷给我做的面,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灌注了幸福。

读博之后要出国,临行前一天去看爷爷。爷爷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拿着用,别省着。我没接。我知道,爷爷把每月的退休金、津贴和高龄金等等都留着,其中近一半都是为我存的。其实我从大学时代就开始自己做一些副业,我不怎么攒钱,但也不会太乱花钱,不算缺钱,生活过得还算有滋有味。但老人总是希望给没成家的我留一些积蓄。爷爷知道我出国一走就是快一年,他怕等不到我回来,就打算先把这部分钱给我。我实在不忍心,以前就告诉他我不需要。爷爷知道我从不靠家里,也不和他要钱,所以他一直都把钱保留着,账户是我的名字。推脱不下,我收下了那张沉甸甸的卡,爷爷起身去厨房说给我包饺子。于是我剁好馅儿,揉好面,接着我来擀皮儿,他来包。那一顿我吃了很多,因为我担心是和他最后一顿饭。晚上,爷爷留我住下,可我还有事没处理完,无可奈何告诉老爷子我得回去。爷爷有些失落,但还是笑呵呵地说让我去忙,别落下东西。他执意送我到胡同口,上车前我拥抱了下我爷,说,你一定等我回来啊。我爷没说话。我上了车,放下车窗说,爷你回去吧,慢点走。爷爷说,哎,你慢点开车,到了打电话。我发动了车,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爷爷,昏暗的路灯下,他拄着拐杖矗立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很小时候放学时他在学校门口等我的场景,那时的我会奔向爷爷,闹着让他带我去买吃的买玩具,不禁鼻子一酸。一路上开着车,我一直强忍着眼泪。其实我并不喜欢哭,也可以说小时候的经历让我对很多感情羡慕过、徘徊过、憧憬过、失望过、渴望过、绝望过,那时候自己悄悄流过很多眼泪,可能人的一生眼泪是有定数的吧,以前流多了,长大了泪腺就退化了,几乎没哭过,只有在爷爷生病时或者爷俩分开时,才会有想哭的冲动。

 

5. 孤独 

自从我去长沙后,爷爷一直一个人住在什刹海的老院儿,姑姑伯母姐姐他们轮流帮他做做饭整理整理家务,仅此而已。并非子女不孝顺,而是爷爷一直坚持自己生活,用他的话说是不愿打扰子女过日子也不忍心有人伺候他,好在他身体一直都还行,生活规律坚持锻炼,家里所有人都比较放心,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空闲时候就去探望一下他。大姑孝顺,住的也离爷爷家不远,每天都去看一下爷爷。而我也一直以为爷爷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尽量不打扰就好。 

然而,有一天,这个想法彻底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 

那是刚入秋的一个上午,我从外地回北京看他,进了正屋,一切都安静整洁,只有钟表在滴答,我走进旁边的卧室,昏暗的小屋里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矗立的拐杖和一个坐在床边发呆的身影:梳洗齐整的花白头发,深浅不一的干涩皱纹,阅尽沧桑却空洞无神的双眼,略带胡茬没牙干瘪的嘴巴,佝偻着的脊背和一起一伏的胸膛。一瞬间我两侧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微疼,一种莫名的孤独感硬生生地叩击着我的心房。是的,他一个人的生活每一天都离不开两个字:孤单。 

爷爷抬头看到我来了,高兴地扶着床边站了起来,嘴里嘀咕着,怎么还悄默声儿地来啦!我应了一声,鼻子酸了,他耳朵很背,听不到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我过去搀着他握着他干枯哆嗦的手,在他耳边大声说,爷爷,你一个人还成么?他笑着慢慢说,一个人住着好,住着舒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操心,别操心,啊。不知道怎么,他说完这话,我的太阳穴越发的紧,越发的疼。想想,和他关系好的老伙计那几年都走得差不多了,没走的也都躺床上出不了屋门了,也没什么人陪他聊天打牌下棋遛弯儿。每天,一个人,一只猫,床底下有一个铁箱子装着年轻时代的相册,伴着钟表空荡荡的回响,翻着自己和儿孙们的照片,静静地等待着离开的那一天。 

至今,每次想起爷爷,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坐在床边发呆的身影。 

那天中午,我帮着大姐和姐夫一起做饭,才知道老爷子已经连假牙都戴不了,肠胃功能也差,每顿饭吃得都很慢很少很清淡。吃饭的时候,爷爷抖着手一个劲儿给我夹菜,我说你也吃啊,爷爷笑着说,傻小子,我哪儿还能吃这些哟,你替我多吃点儿,瞧你又瘦了。下午天气特好,我便带他一起去了北海公园。搀着他走在北海边儿上的小道儿上,爷俩儿一直在聊天,就像小时候,不同的是,那时候是他拉着我,而现在是我扶着他。看着爷爷弯着腰,拄着拐杖走路也颤颤巍巍,背影干瘦,风烛残年,我心里不是滋味,他太老太老,老到下一秒就有可能死掉。于是我拿着相机抓拍了很多照片,我爷很爱笑,照片里的他都很好看。那天爷爷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愿意放开,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依赖还有一份不舍。 

那年爷爷96岁,我24岁。

也就是那年冬天,爷爷出门遛弯摔了一跤,便住在二伯家和大姑家,也很少回老屋住了……

「Read.1」爷爷和我(上)

「Read.2」爷爷和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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