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往事 (壹)

讲故事分男女。女人讲故事需要在早晨，打开窗，让光透过百合窗，点上香料，对面坐着听众，摇着扇子。讲故事的女人喝一口清水，然后将故事娓娓道来，或是喜，或是悲。女人的故事和命运总是千百年流转，悲伤总是一样，欢快也是一样。男人讲故事需要在黄昏的院子里，支上炭炉，架上砂锅，倒上上等花雕，依次放上话梅、枸杞、姜，喜欢的话可以放上冰糖。等酒煮香了，故事便随着开始。男人的故事或许不需要听众，等酒喝完了讲故事的男人便已经历经千年。也或是悲，或是喜，快意恩仇、兴衰荣辱，总是男人千年来的情节。

现在是个下雨的黄昏，我便在屋檐支起炭炉，架上砂锅，煮上花雕，煮酒的时候我给你们讲一段西城的往事。酒煮香了，喝完了听众们自当散去。关于故事里主人公其他的事情听众自可联想，犹如酒喝完了，酒香还在。

陈安杰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末，父母是县办烟厂的工人。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也清净。用他爷爷的话讲，能安心地上班，一天三餐用不着发愁那就是清福了。由于分了家，小安杰每天早上醒来就看见父母匆匆忙忙地吃饭、上班。有时候母亲睡晚了，连早饭都没有煮，给他一块半钱让他自己去吃早饭，吃完了他便自己去上学。中午放学上他爷爷那里吃饭。

夏天的知了总是从他开始吃午饭的时候就叫个不停，然后在看动画片的时候越发放肆。他总觉得听不清楚圣斗士们在讲着什么，一整集下来的回忆就是圣斗士穿上圣衣，然后开始打斗。当然那句“天马流星拳”他还是听得格外清晰的。

小的时候下午他是没有记忆的，因为他总觉得脑袋昏沉沉的，老师就像中午爷爷家窗外的知了和他作对。不同的是，中午爷爷家窗外的知了让听不清电视在讲些什么，而现在老师却让他没办法安心睡，所以他总觉得那个发明下午要你上课的人是个大恶人。在他的认知里，下午应该是睡觉的时间，就算睡不着也应该到外面玩，而不是在教室里学习，沉闷生烦。

虽然如此，但由于小安杰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小时候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老师眼里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不安分的捣蛋鬼，在许多学习差的男生眼里他是他们考试的保障和那个鬼点子多的伙伴。他和那个年纪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淘气，喜欢用各种方法以捉弄女生为乐。比如夏天中午放学会去捉青蛙，然后把他们弄死放在女生的抽屉里，等下午上课的时候女生拿书的时候就会听到一阵尖叫声；有时候上课也会把前面女生的头发绑在桌子突出的钉子上面，等女生站起来的时候就就会听到一声疼痛的尖叫声……

关于下午的记忆，小安杰大概就记得这些。下午放学回家他总是经过他父母上班的烟厂，有时候会碰上父母一起出来，然后他们就一起回家。有时候回到家看见妈妈已经做好了油焖河虾，他连书包都没有放就过去，伸手便捉住一只最大的河虾往嘴里送。他爸爸会喊他：“臭小子，脏得跟猫似的。”然后笑笑地走开了。有时候父亲也会给他钱说：“去买瓶酒，买完了去叫你爷爷过来。”这时候小安杰就像动画片里的那些英雄少年那样，飞奔似往黄阿婆的小店里跑出去，夕阳就在头顶上看着他跑，看着他笑。然后等他买完酒跑到爷爷家的时候，中午的知了还是在叫个不停。他往往还没进门就边跑着边叫：“爷爷，我妈做油焖河虾，我爸爸叫你喝酒呢。”时常是他爷爷还没答应他就又跑回家了，没来得急放下手中的酒瓶就跑到厨房再去抓一只河虾这才拿酒到饭桌上去放。

等爷爷来了，他帮爷爷搬椅子。小时候家里的椅子都是爷爷做的纯木的太师椅，样式古朴、厚重。人小的他搬起来颇费些力气，每次他帮爷爷搬完椅子爷爷总是会弄个最大的油焖河虾，然后笑呵呵地说：“好小子，待会多吃一点。”然后等待着妈妈呈上所有的饭菜。

等菜都上来了，父亲一般是先吃点饭，然后陪爷爷喝酒。一家人别无他事，无非就是家长里短的，街坊邻居的。爷爷喜欢讲他以前当兵的故事，讲他在北方当兵的时候冻得鼻子差点坏了；讲他们以前住在山里的时候有大老虎；讲那时候全国都很困难，连他们当兵都没饭吃……爷爷总是讲很多很多，有时候会重复，但无论重复多少次，这些在小安杰那里都是那么新鲜。他总是在想，爷爷讲的雪是怎么样，山里大老虎最后怎么样了，大老虎是不是像他在电视上看到那样一叫起来整个山里的鸟都飞走了？

所有爷爷讲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个谜，那是一个成人并且已经是过去时代的世界。他不可能了解，但是这一切在爷爷有趣的描述中又栩栩如生。所以每次爷爷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他总是像远古时代人类对上苍的崇拜一样崇拜眼前这个已经年近花甲的老人。

等爷爷和父亲吃饱喝足了，桌子上是一片狼藉。母亲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把一切整理得干干净净。小安杰时常会在这个时候吵着爷爷陪他下象棋，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小安杰才能趁着爷爷有点迷糊赢下爷爷几盘棋以便明天在同学面前吹嘘或者哪天在叔叔面前吹嘘。爷爷也兴得这样，反正大人不跟小孩子较真，更何况是爷爷跟孙子。

棋下完了，爷爷看一下表然后就回去了。有时候爸爸会跟爷爷一起回去，其实路也不远，路灯亮的时候都可以站在楼上看见爷爷家的房子。父亲就是顺道去跟奶奶聊聊，也没什么事，跟爷爷喝个茶就回了。

小安杰不记得这样的夜晚有多少次出现在他的小时候。他只记得那时候的知了格外烦躁，那时候的油焖河虾格外的香，那时候的圣斗士格外的强大，同样强大的还有他的爷爷，因为爷爷拿过枪，和土匪打过仗，爷爷讲的老虎行踪不定，神秘莫测。而同样神秘莫测的还有父亲母亲下班的时候身上那格外呛鼻的烟草的味道以及夜晚出现在他梦里所有的一切。

在小安杰梦里出现的是莫名的事物，这些莫名的事物总让他兴奋，让他觉得奇异。他至今清晰地记得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做梦，在他梦里面他有一个奶奶，这个奶奶和蔼可亲，只是很老，老得就像父母上班的烟厂后面那山上的石头一般。在这个梦里还有一座用水晶砌成的宫殿，样子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北京故宫一般，只是通体透明，比故宫好看多了。梦里他一直在屋顶上滑滑梯，从屋脊上下来，被惯性抛向空中落在屋脊上，如此反复。他记得他一直在梦里笑，每次被抛向空中的时候，阳光刚好洒在他的眼睛里面，不是耀眼，而是温暖，就好像冬天从外面进入一个温暖的房间，在一瞬间有一股暖流流向全身。梦里面有奶奶亲切呼唤他该吃饭了，或者干嘛了。声音总是和蔼可亲，不急不躁。

他记得那天是被笑醒的，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在这个梦居然真实到有触觉，因为他醒来的时候梦里所有感觉还在持续。他怀疑，那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甚至他刚才做梦是不是就是去了一趟那个世界，那个老得像石头一般的老人就是他在那个世界的奶奶。

此后这个梦又好几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大同小异，但是就是格外真实，真实就好像自己活在里面似的。

当然，小时候的陈安杰也做其他的梦，不只是做这样的美梦。他总记得小时候在他梦里面出现的妖怪长得比西游记里的妖怪还怪。他和他们打斗，满山遍野的小喽啰不断地涌向他，但他好像有无限的力量似的，总能把快靠近和靠近的妖怪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打累了，大妖怪来了，他还得跟他打，他发现大妖怪的斧头格外大，一斧头下去就把山劈掉一半，这时候他只能勉强躲过几次，然后就被劈下山崖。而山崖下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个梦总是梦到这里，山崖里的世界他只看了一眼就醒。每次都是这样，在他想到山崖去看看的时候就醒了，好像山崖的世界是一个秘密，一个不准他这样的外人知道的秘密。

这些都是小安杰的秘密，他这样秘密地长大，静静地守着这些秘密。梦里的老奶奶经常出现，有时候是在那水晶砌成的宫殿里，有时候在别的地方。但不论在哪里，他总觉得格外亲切，总是笑，也经常在这样的梦里笑醒。有一次，他也在这样的梦里笑醒，刚好奶奶拿衣服要去阳台上凉时经过他的房间就问他：“安杰，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小安杰趟在床上，这才发现回到这个世界，看见的也是奶奶亲切的脸。他想要不要告诉奶奶他在梦里也有一个奶奶，但不是她呢，说了奶奶会不会怪他呢，告诉奶奶有另外一个世界奶奶相信吗？

最终他决定不告诉奶奶梦里的一切，因为这是秘密。他揉揉眼睛说：“做梦的，被你一叫醒就忘了。”

小时候的陈安杰除了在梦里面是快乐的，在梦外也是一个快乐的。他像一个蓝色的精灵，总把笑声带到他所到的地方。在学校里，他总把他在家里听到笑话带到学校，所以男生们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他也佩服自己，那么多的故事他听一遍就记住了，有时候部分忘记了他也能够自己创造出一些情节把故事拼凑完整。再加上他天生的语言能力，总能把平常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就像四年级的语文老师说他的一般“天生就有胡说八道的本事”。

当然小安杰也不只是一个只会蹦蹦跳跳安静不下来的人。他喜欢读书，读一些和别人不同书。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放了图书馆，那时候每个班级一星期有两节课的阅读课可以到图书馆看书，但一般不能把书带走。小安杰第一次进入那小小的图书馆的时候就被吸引住了，那些安静摆放在书柜的书好像就是为了等他的到来。两个班级的学生在图书馆里的喧闹在小安杰看到这些书本的瞬间就安静了，安静得就像透过百叶窗洒在窗台下的阳光一般，静静躺在那里，你不动，他也不动。

他在书柜上找到了一本三字经，默读了起来。当下课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把三字经给背起来了。他对这篇三个字三个字的句子似曾相识，读起来毫不费力，背下来也毫不费力。管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他的数学老师，看他读那般认真就问他：“陈安杰，这些你读得懂？”陈安杰抬头，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天真无邪。他说：“看不懂也就不读了，哪有人这么笨的。”

此后小安杰对阅读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是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对母亲的乳汁的渴望一般。他时常跑去找数学老师要图书馆的钥匙，自己一个人关在图书馆里面看书。刚开始也是不知道读什么书好，就背下了三字经，弟子规，等等一些孩童启蒙读物。等把这些背下来了，他好像懂了一些什么似的，好像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般。当然这些启蒙读物自然是有这些作用的，再加上这个年纪的孩子犹如白纸一般，背下来每一句就好像在白纸上画上了一笔。所以这些对小安杰还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他读得的书越来越来多，千家诗、百家姓、唐诗宋词等等。他总觉得这些古老的汉字有一股魔力一般把他吸引住，他往往欲罢不能。五年级的时候他读起了三国演义，可能是语感好，也可能是之前读得古文多，读起着三国演义也不大费力气，有时候也是读得活灵活现，津津有味。有时候也能现学现卖，文绉绉卖弄几句古文。比如有一次他上午才跟他前面的男同学打了架，下午上课两个人就在那里开了小会。老师说他：“上午才打的架，下午狼狈为奸了，脸皮比猪皮还厚。”本来老师也是取笑一下就算了，谁知道小陈安杰随口答了一句：“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以这分分合合也是在常理之中，老师您老不必见怪。”说得老师哑口无言。

小陈安杰童年大概如此，我能为听众们讲的就是这些快乐的事情。如果不是之后一连串意外，可能陈安杰会凭借着他那聪明的小脑袋考出一个好成绩，然后读大学，工作，娶妻生子。不过不管他后来怎么样，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那是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而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把他的生活的地方挤压的扭曲。陈安杰只是那个年代一个既幸运又不幸的人，就好像他后来自己讲的一样：“我只是验证了那个时代曾经存在过而已。”

连载小说，未完待续……

（本站作者：厦门铁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