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往事（贰）

九三年的夏天，小安杰升上了初中，到了这里，我似乎不再适合在讲诉中多加一个“小”字了。陈安杰到了“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年纪了，长得落落大方，他也似乎在一夜之间注重起了自己的外貌，每日早晨起来都在镜子前一照，然后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再找来自己喜欢的衣服穿上再去上学。有时候他发现脸颊上出现痘子，就用手挤。成熟的痘子在他的挤压之前像油井喷发似的，有时候像小时候淘气的自己的，任父母怎么说就是不听话，挤多了不仅没缩小还比之前更肿。后来他有经验了，凡是看起来还红的痘子一概不挤，凡是看起来已经发白了的一定只要稍加挤压就能把里面的“罪魁祸首”给挤压出来。每当他在镜子中看见那些青春痘被挤出来的时候，他似乎有种在战斗中占领敌人阵地的胜利感。

有一天，他在镜子中看自己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微妙的变化——他小时候的老虎眼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只像鱼一般的眼睛。他疑惑了，他一直以为眼睛是不会变的，但是现在他疑惑了，也感到了可惜。因为他没看到自己小时候那圆圆大大而且有神的眼睛，看到是两只有点像鱼的眼睛，而那种眼神也不是自己之前看的清澈，而是一种沉寂，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他似乎在这沉寂中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他之前连想都没想过的世界。在他认识中，这个空间存在着另外的世界，就是那个有着琉璃建筑的世界，那个世界安静而快乐。

但是现在，有一个莫名世界存在他的眼神中，这个世界沉寂而封闭，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发生战争一般，而在这种危险当中只有这种存在他眼神当中的沉寂才能保护他自己。这样，他更加疑惑了。

陈安杰除了眼神变了，性格也变了。小时候的他就像是花果山的猴子，整天没一个安静，闹到有时候连父母也烦他，也说他是猴子（西城人说孩子闹就说他是猴子转世的），这时候他就说自己就算是猴子转世的也至少是花果山的猴子大王下来的。每当这个时候家人就笑他说，你说不定是猪八戒下来的呢，你看猪八戒也闹。从孙悟空变成了猪八戒，小陈安杰一下子就变了脸，不高兴了。

然而现在他看不到这些，听不到这些，也没以前那么闹了。他一个劲的读书，课内的，课外的，他像一块海绵，一个劲地把这些东西给吸进去；也似乎不是，像数学、物理、英语他就怎么也不会。不过陈安杰不在意这些，因为在他看来，考试就那么一回事，他读书更高的目标是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那就太大了。所以陈安杰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到课外书本里，什么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厚黑学，二十四史，他能看到就拿来看，尤其是历史方面的书，他更是不留余力地阅读，几年读下来，陈安杰在老师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歪才”。

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老师怎么看他那是老师的事，自己想读些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他也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比如考卷上的分数就是不重要的；比如老师说他偏科偏得无可救药这就是不重要的；比如身边的同学在老师的谬论下都以为他是怪人这些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阅读那些书本当中得到了乐趣，重要的他在那些经典当中明白了一些道理，虽然这些道理现在在他心中还犹如一团乱麻一般难以理清，但是他坚信当有一天他理清了这些道理一定比考个高分更有用。

当然陈安杰也不是一个读书读成怪人的人，这些经典只是让他早熟了点。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少年，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这样的一个少年就应该下午放学的时候和同学一起换上球鞋到操场上去奔跑，去相互追逐，然后一帮人在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喝着橘子汽水欢快地回家，等着吃晚饭，吃完晚饭做作业然后睡觉。

陈安杰每天大致的生活也是如此，只是别人做完作业的时候是睡觉，而他是偷偷地开起一盏小台灯读书。刚上初中那会他在读厚黑学，以前读三国没读出来的趣味现在在李宗吾笔下让他读到另外一个三国，也读出另外的趣味。他一发不可收拾，重新读《三国演义》，读到了刘备哭的艺术，读到曹操狠背后学问，读到了孙权独特的平衡的手段。读完三国，他觉得一段三国史不足以验证厚黑学正确性和高明之处，于是他又开始读《史记》，当他读到项羽和刘邦各自的成败的时候他就信了，彻底地觉得李宗吾是个真正的怪人。

九三年的十月，西城的天气开始转凉，学校里的树木在渐渐大起来的风里开始零星地掉叶子。黄昏格外美，也格外的短暂，陈安杰和其他的同学对越来越少的踢球时间表示无奈，对越来越长的夜晚和越来越多的家庭作业也表示无奈，而无奈的他们只能说“好吧，一切都得继续”。不过随着和同学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陈安杰在班级里也热了起来，他喜欢那些踢球的男同学，他喜欢他们有时候的暴躁，喜欢他们简单地处理事情的方式。有一次，一个外村来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他的同桌，他的同桌就约了他单挑。那一次单挑的结果陈安杰不得而知，不过他喜欢这样，像野兽一样的直截了当。相对于那些什么事情动不动就向老师打报告的好好学生，他觉得这样更贴近男人的本性。

所以陈安杰也开始在课外的时候练习压腿，踢腿，打沙袋。死了二十年的李小龙还活跃在屏幕上，那声怪叫一直在他耳畔回荡，那是英雄的号角，那快如闪电的身手是陈安杰在经典之外又一所求。李小龙是英雄，李小龙的身手是神一般的存在，就连他的怪叫也是神才有的风采。这是十几岁少年们心里的李小龙，也是陈安杰心里的李小龙。

可能是心有所求，上必应之的道理，盲踢盲打的陈安杰有了一次真正习武的机会。也是那年的十月份，陈安杰和他一个同班同学打了一架之后两人像那个年纪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没有记仇反而成了铁哥们。两人下午放学一起踢球，一起回家，一起和别人打架。不过让陈安杰不明白的，比他矮了半个头柳斌每次打架总能打赢，而且干净利落。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给自己答案是柳斌像李小龙一样有功夫。

有功夫，这几个字在陈安杰心里就像神一般的魔力让他和柳斌走得更进，在自己的猜测中他对柳斌多了一些羡慕和敬重。柳斌是一个快嘴的人，什么事情禁不住问，在一次打架之后陈安杰就问柳斌：“见你也个子不高，也不壮，打起架怎么那么猛。”柳斌不急回答，理了理有些乱的衣服，再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势说：“我们家的男孩子都有学功夫，我叔公最厉害，现在我们家的孩子都跟我叔公学。打这几个没见识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更何况我怎么着也都还有你这么一个帮手不是。”

听到这么一段话，陈安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柳斌不是一般人，他懂功夫，他一个人可以打好几个，他只要像李小龙一样叫上两声怪叫他就是英雄。这些在陈安杰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在之后的几天里陈安杰把这团麻理清之后他确定自己要学功夫，他要像柳斌一样，甚至要比他更厉害。

之后的日子里，陈安杰对柳斌软磨硬泡，甚至开出每天拿出自己一半的零花钱请柳斌喝汽水的条件让柳斌教他功夫。可是柳斌碍于家规死活不肯教陈安杰。陈安杰没办法，只能每次在跟柳斌玩或者柳斌在和人家打架的时候偷学点。不过招式好看不好学，他看得清柳斌是怎么打人的，自己就是打不了。他怎么想不明白，柳斌怎么能在别人出拳的一个瞬间只是一个箭步就绕道对方的身后过去，他也想不明白，别人踢柳斌的时候柳斌每次都能准确无误截下对方的腿，就好像对方提前告诉了柳斌自己要出那只腿一般。

这些都是谜，陈安杰猜不透的谜。就像夜晚那些星星为什么会一闪一闪一样，这些谜也在陈安杰的心里面一闪一闪，让陈安杰没办法安静下来，他被这些谜闪得急躁不安，闪得心神不宁。他总觉得这些谜是一种召唤，召唤着他前去某一个未知地。在未知地里有未知事等待着他。当然，这些或许都是臆想，他最大谜只是柳斌，只是他自己打不过柳斌。

和柳斌的日渐交好让他们彼此都有机会去彼此的家里做客的机会。柳斌第一次去他家里的时候陈安杰前一天就告诉了妈妈，他要妈妈多做点好吃招待柳斌，当然他也是为了自己的馋嘴找机会。陈妈妈是个乡下的女人，有着乡下女人特有的热情。柳斌第一次去陈家做客的时候是星期天，陈妈妈和陈爸爸都不用上班。陈爸爸一大早无事就到河里去钓鱼，那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也多年来这个小城生活节奏的一部分。陈妈妈知道儿子的同学要来，一大早就市场上买河虾，酱鸭子，又买了些猪大肠和一些合时令的新鲜蔬菜，前前后后忙了一早上做了一桌的好吃的等着柳斌的到来。

柳斌十点多的时候就骑着他那银色的自行车道陈家的门口叫唤着陈安杰，陈安杰开了门两人就闹了起来。陈妈妈知道是儿子的同学来了就从厨房出来打了招呼，又拿了些果汁出来招呼柳斌，回厨房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句：“果汁别喝多了，待会儿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你就吃不下去了。”柳斌虽然闹，不过确是一个家教极其严的孩子，陈阿姨这么说了，他也不忘说上一上：“谢谢阿姨。”

吃中午饭的时候，陈安杰一边吃一边给父母吹嘘着柳斌的身手，柳斌在一边谦虚着说：“没有的事了，是他们欺负我才动的手。”父母虽然不爱孩子打架，更不喜欢孩子把打架拿出来炫耀，但也不好当着孩子朋友的面驳了孩子的脸，也更不好驳了柳斌的脸。陈父夹了一口自己钓的鲫鱼说道：“好在这身手是在小斌的身上，要在你身上我可就烦恼了，还是人家小斌懂事，没乱来。”

陈安杰算是听出来了，一口酱鸭肉没嚼碎就吞了下去道：“爸，我是你儿子，我是好人，我妈是你老婆，也是好人，这你都没看出来。”陈爸一听，这是绕着弯子骂自己是坏人呢。脸一急，又夹了一口自己钓的鲫鱼，临入口挤弄着眉毛，瞪了陈安杰一眼：“我坏人，我吃光你的鲫鱼。”说着一桌人笑了起来。

吃过了午饭，陈爸陈妈便回房午休了。西城午后的知了总是让人格外烦躁，而且一年四季总是如此。也或许不是知了，但总有不知名的虫鸣声提醒着西城的人们“下午到了”。所以从小时候，陈安杰每个在家里呆着的下午总是格外烦躁，因为他大多数是一个人听着虫鸣声，所以不知名的虫子就叫得格外大声，他也听得格外清晰，也就格外的烦躁。
不过今天好了，有柳斌陪他玩，还有妈妈特别允许的不限量的果汁。两个人刚刚学会踢球的不一会儿就聊起了足球，什么马拉多纳，什么穿裆过人，什么人球分过，说得两个人就好像在球场奔跑一般，也好像两个人就是绿茵场上的英雄。

时间飞快，不知不觉太阳就过了陈家那坐北朝南的门。陈父起了床，又去钓鱼，陈母不用上班下午一般会去娘家串串门，家里也就剩下了两个人。大约三点的时候，柳斌不玩了，上了厕所直接在大厅里站起了马步。他说他从练武开始就每天的马步就没落下过，今天玩多了得补回来。说完就不理陈安杰，独自站起他的马步，好像陈安杰不存在一般，也好像这个房子以及窗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陈安杰看着双脚微曲，双手抱圆的柳斌，神奇地发呆了，也忘了窗外的知了还在叫。他想，原来这就是功夫，这就是柳斌能一个箭步绕过人的秘密，也是柳斌能知道别人要出那只腿的秘密。他发呆了地看着柳斌，这个原本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小个子似乎不再那么矮了。

他学起了柳斌的样子站在他的身边，可是心烦意燥。不是因为窗外的知了，而是因为这样的动作本来就让他心烦意燥，比窗外的知了更让他烦躁得厉害。他回到电视机前的椅子上，继续看着还在站马步的柳斌，心里升起敬佩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斌收起了马步，脸上一层薄汗，而且看起来神采奕奕。陈安杰正待要问柳斌关于马步的事情的时候恰巧爷爷过来串门，也给陈安杰带来一些他爱吃的糯米糕子。陈安杰拿过来糯米糕子分给柳斌，柳斌不吃。陈安杰自己吃了起来，边吃又边向爷爷吹嘘起了柳斌，就好像柳斌是他的一个骄傲。爷爷只在一旁听着，自己泡起了茶，等陈安杰吹嘘完了便问柳斌道：“你应该是姓柳吧，三柳堂出来的人？”

柳斌听到陈爷爷这样问也大概知道什么事，毕竟他是三柳堂的人，自己家的事多少知道一些。其实也无所谓，那些对他来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可以说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些只是一段他们柳家的历史。
陈安杰不明就里，听到爷爷这么问倒来了兴趣，他以为爷爷认识柳斌家的人，这样他就可以托爷爷问柳家人收不收徒弟。如果收，那么他学功夫的梦想就有着落了，他就又可能像柳斌那样，可能更厉害。他问爷爷：“爷爷，你认识他们家的人。”

爷爷不回答，只是自己把泡上茶喝完，然后问一句：“你爸妈不在？”陈安杰把爸爸去钓鱼，妈妈去外公家的事向爷爷说了。爷爷也不多说什么就回去了，陈安杰没有得到爷爷的答案。

爷爷走后，柳斌没玩多久也走了。爸妈也还没回来，太阳很快斜了，只是窗外的知了还在叫个不停，而现在在耳边叫个不停还有三柳堂三个字。

此时这三个字在陈安杰的心里面又是一个谜，爷爷的不回答似乎告诉了这三个字是一个禁忌。但无论如何，少年的陈安杰怎么也不会知道，他往后的很多事情居然都是从这三个字开始的。如果知道，或许他不会想去解开这三个字背后的谜。但是生命没有如果，这才是生命最大乐趣和悲哀的所在。

连载小说，未完待续……

（本站作者：厦门铁大侠）